隨著在青藏高原行走年歲的增加,愈加覺得應該為這片高寒之地寫出更有分量的作品,以此來對應廣博深厚的雪域圣地。
《阿里,阿里》出版以后,多個省市援藏領導小組或援藏人員聯(lián)系到我,希望為他們寫一些文字,中央各有關部門和相關省市執(zhí)行中央政府對口援助西藏政策以來,多地涌現(xiàn)出大批援藏題材作品,我依然不為所動。
不寫受邀之作,不等于對援藏這件國家大事不關注。2010年受中國作家協(xié)會派遣,前往西藏堆龍德慶區(qū)定點深入生活,從這個層面來說,我也是一位援藏者。
以什么樣的形式來表現(xiàn)和回望半個多世紀,即西藏和平解放60多年以來,內地人在青藏高原的生活情感,以及與藏文化藏民族的交融與碰撞,一直是我思量和叩問的主題。
某一天,我去陜西人民廣播電臺做節(jié)目,不停地催促司機開快點,司機問我這么急干嘛呀。我說做援藏干部的節(jié)目。他立即轉過臉,提高嗓門問我,什么是援藏干部?怎么從來沒有聽說過。我問他是哪里人,開了多少年出租車。他說是長安縣人,現(xiàn)在叫長安區(qū),在西安城里開了20年出租車,第一次聽到這么奇怪的名字,嗨嗨,援藏干部。
說話的當兒,車身一抖,差點撞到路邊護欄上。我驚得半張著嘴,望著兩只麻雀從石榴樹飛向雪松,濃密的松針間并沒有鳥巢,但依然義無反顧,悠然輕盈。
西安暮冬的清晨,空氣總是那樣粘稠,撞開麥浪般的浮塵去赴一場文學盛宴,為一個區(qū)的文學愛好者講寫作。教室在四樓,并無電梯通達,上樓的時候我注意到一位老先生被人攙扶著,走得緩慢而蹣跚。老人頭發(fā)沒有全白,坐在第二排靠窗的位置,互動提問時,他雙手撐著桌沿站起來說,40年前聽茹志鵑講她走村串鄉(xiāng)動員老百姓抗日的經(jīng)歷,今天聽小杜老師講西藏故事,講孔繁森為什么二次援藏的故事。我立即起身雙手合十,向他表示敬意。
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議論中,我望向窗外,梧桐高過窗欞,枯葉飄落一片,又飄落一片。風過時,嘩啦啦脆響,光裸的枝干在冷意中愈顯蒼勁,樹皮蓮花一樣被拂起,露出斑斑駁駁樹的臉。睫毛閃爍間,想起廣袤的藏西和藏北大地,無論是農(nóng)牧民還是機關干部,只要不走出當?shù)?,從睜開眼睛看世界到耄耋老去,沒有誰見過如此高的樹木,這般繁盛的蕭蕭落葉,因為他們一生一世不知道樹長什么樣子花開什么顏色,甚至連一株高過腳踝的植物都不曾見過。
西藏就這樣忽近忽遠,似風似雨又似霞,與我同呼吸共命運,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無力逐一向所有人解釋,講述我眼中的西藏不是那么簡單,我經(jīng)見的藏族同胞深廣如海,繽紛盎然。
的確,我不應該一直沉默,要以自己的方式和情感向更多人詮釋一個領域、一種姿態(tài)、一個人的萬千思緒。我不是藏族人,一生一世也融入不了藏文化,但我有一雙外來者的眼光,一顆關照遠方的心靈,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是我的責任與擔當。
寫什么和怎樣寫是每個寫作者必須面臨的考驗,為此我輾轉糾結,惆悵滿懷。
哪個點才是小說的種子?這種子如何生根發(fā)芽、茁壯蓬勃?一個聽來的故事如同雅魯藏布江之夏,洶涌浩蕩、一瀉千里。
那位熱血青年原來一直藏在記憶深處,我是多么欣慰,還有一方潤澤失敗者的清凈之地,他在我心中,不離不棄,從模糊到清晰,從笑談到肅穆。
我把他從塵封中請出來,走近他,打量他,探究他,與他屈膝長談,同床共枕。其實,我萬般清楚,他是不情愿被打擾,不想被人知道,如果還活著,也是隱姓埋名,如果已經(jīng)離世,更是寂寥無聲。
好像是2011年6月過罷,我請一位當?shù)毓賳T幫忙尋找從阿里到拉薩的長途汽車,他是一位“藏二代”,父輩是西藏和平解放以后較早一批援藏者,他興高采烈地對我說,曾經(jīng)有一位青年學生,從內地千里迢迢來到西藏,有關部門希望他留在拉薩工作,所有部門任由他挑??伤M阶钇D苦的地方工作,就把他分配到藏北一個縣當老師,校園里第一次響起了二胡笛子聲,人們爭先恐后地看熱鬧,兩個月以后,什么聲音都沒有了,那位老師也不知去向,有人到內地打聽過,一點消息都沒有,感覺他從來就沒有來過西藏。
記得非常清楚,聽完這個故事,我倆相對而立,哈哈大笑,高原陽光照耀在臉上,刺得兩只眼睛不能同時睜開,嘴唇虎口因為皸裂,笑的時候撕扯得疼痛,伸手去摸,抹一把艷紅。
這位知識青年就是柳渡江的原型。
確定了男主人公,就得有一位女主人公相匹配。西藏和平解放60余年,雪域高原是否經(jīng)歷了漢地那樣的政治風云、歷史變遷?她應該有什么樣的命運、心路歷程怎樣、兩個人有什么樣的交集?思索良久,認為兩個人不可能同時出現(xiàn)在藏北高原,尤其是茫茫無人區(qū),但他們肯定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不僅有人相連,還有事相牽,這人就是柳巴松,這事就是援藏。柳巴松便成為連接柳渡江和南宮羽的橋梁與紐帶,同時也串聯(lián)起幾十年風雨援藏路。
這條路不是康莊大道,沒有浩蕩氣勢,有點荒僻甚至私密,屬于一個人的心靈史。
作家寫一輩子,永遠也繞不開自己,我非凡人,南宮羽當然有我的影子。
萬物生靈都有關聯(lián)與矛盾,和諧與斗爭并存,小說是人學,更是社會學,自有避不開的法則。無論是主要人物還是次要人物,他們的共同之處是什么?沖突又在何方?是自然環(huán)境的?時代背景的?還是民族認知的?或者是人性原罪,種種可能都有,而每一種可能背后都有相匹配的龐雜內容。人物命運、性格特征、政治生態(tài)、風土民情、宗教信仰、動物植被、氣候地貌等一切,都需要謹慎取舍,細細鋪排,悠悠鍛造。
所有成品都是簡單的,成書過程卻相當雜蕪,千頭萬緒常常使我懷疑自己,內心的堅韌是不夠的,強健的身體很快被拖垮,在龐大浩繁的工程面前,所有豪言壯語和妖艷玳瑁都一敗涂地,因為這是一個人的廣廈千間,一個人與整個世界的對話與抗爭。從開筆動工,每天日出而寫日落而息,朝思暮想,念念不忘,調動思維肌膚乃至血液,目的只有一個,讓柳渡江、柳巴松、李青林、歐珠久美、老白、扎西校長、王副縣長、河北大胡子們栩栩如生,讓南宮羽、土丹卓瑪、秦姨、冀苗苗們風姿綽約,讓所有人動起來舞起來,不但讓有生命的人物多姿生輝,請他們的影子也隨之蹁躚。
話劇人物在舞臺上張揚個性,小說人物在細節(jié)中鮮活生動,無處不在的細節(jié)最能檢閱小說家的功力。洋洋灑灑30余萬言,單靠語言、情感、意念、景物描寫是支撐不住的,海量的信息源自幾十年的儲備和積累,信手拈來靠馳騁萬里的魄力和自信。
有人說小說不講政治,只是男女糾葛,情感波瀾,與政治毫無關聯(lián)。其實小說講大政治,政治像陽光空氣和水,無時不在,如影相隨。誰說托爾斯泰、路遙不是政治家,《離騷》還是我們這個民族的精神源頭,《論語》是儒學思想的原鄉(xiāng),鴻篇巨制不可能沒有大時代大政治。所幸,我有在藏區(qū)跟隨慈善機構做公益的經(jīng)歷,接觸過眾多當?shù)厝恕⑼鈦碚?、知識分子、普通農(nóng)牧民,悲憫和仁愛是我的文化立場。
知道寫不出扛鼎之作,但虔誠和努力是具備的。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我以我的視覺平視那片高地,真誠地呈現(xiàn)出這部援藏史。
《紅雪蓮》從素材積累到成書歷時數(shù)年,也把自己變成了一朵紅雪蓮,經(jīng)受風霜,歷盡嚴寒。倉央嘉措說,住進布達拉宮,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我想說的是,我創(chuàng)造了一部《紅雪蓮》,我就是漢地最艷的雪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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