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一對煮冒菜夫妻的羊湖之旅

樸實的無名煮冒菜大哥

羊湖

記者是通過西藏旅游的契機來到拉薩工作的，喜愛這份漂泊和那高遠純凈的天空，所以留駐，大多“拉漂”亦是如此。而仍有一部分人，并無這份閑情逸致，入藏，單單只為了謀生。與其說西藏的旅游像一塊潔白無瑕的美玉，或是一處富可敵國的寶藏，不如說它是一堂洗滌心窗獲益匪淺的哲學(xué)課。去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路轉(zhuǎn)溪頭，驟然發(fā)覺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待到返程歸來時再看，卻又見山還是山，見水仍是水。在西藏，每一處美到不可方物只恨詞窮尚且不夠言說的地方，都是天堂。羊卓雍錯的絕美，世人盡知。人們都說，它是神女散落在人間的綠松石耳墜，是何等的柔美而圓潤。那條鑲嵌在雪山與白云之下的玉帶，如若一個不用言語媚眼之中皆可傳情的少女，吸引著千萬的人一去、二去、仍舊盼望再去。

而這“再去”，記者一雙眼睛、一支筆，隨團而行。旅行社的車從拉薩啟程，出發(fā)去羊湖的一路上，沿途盡是澄凈通透的長天。一個小時后，大巴車進入浪卡子縣，好像知曉圣潔的羊卓雍錯就在前面觸手可及的地方等待大家一樣，一路上昏昏欲睡的人們開始騷動起來。會講玩笑話的云南援藏導(dǎo)游、度蜜月的新婚夫婦、修建拉日鐵路的工人、妙語成珠的大學(xué)老師，彼此間都在用家鄉(xiāng)話表述著對羊卓雍錯的青睞與期許，唯有右側(cè)臨窗而坐的一對男女在沸熱的人群中緘默著，不發(fā)一言，男人的皮膚曬得發(fā)黑，略有些紅，似乎已經(jīng)在高原上居住了許久；身旁的女人緊緊拉住他的手，側(cè)身向外，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像是在傾聽車上人的議論。只聽，不說。不參與，卻也不讓自己置身事外，聽到有趣的言論唇角也會浮出一絲笑意，但又很快消失。看似是出門花錢旅游來買開心，卻又仿佛對大家都關(guān)注的事情不甚關(guān)心，稍后一個轉(zhuǎn)彎，女人側(cè)臉姣好的輪廓便消融在窗外一片強光里。

如果說這一對神秘角色是鶴立雞群，可能略有些不妥，但他們的確是迅速而有成效地吸引了記者乃至全車人的眼睛。大家開始對他們關(guān)注起來，觀察他們的穿著，既不像是兜里有些閑錢可供天南地北四處游玩賞樂寄情山水的旅人，也不像是不計較出行的條件優(yōu)劣與否只為尋訪一切美景的背包客，隨團的導(dǎo)游一時也看不準(zhǔn)，于是這時，來自中北大學(xué)快言快語的劉老師，開始對他們“發(fā)難”了：“大哥大姐，你們是哪的人？”

男人一開口，車上的人便嗅出了一股四川腔。他說，“我們是四川遂寧人。”

急脾氣的劉老師接著問：“大哥，你們是從四川來西藏旅游的？”

男人回答：“不是，我們在拉薩做生意的，來西藏好幾年了?！?/p>

聽到這，車上人心里的疑團解開了一半，這對夫妻果然不是來西藏旅游的普通游客。顯然從業(yè)多年有著刨根究底精神的劉老師并不滿足只解答了一半的謎團，她索性轉(zhuǎn)過身來，面對面地看著她口里的“大哥”，再一次“發(fā)難”了：“大哥，你們來了西藏好幾年怎么才出來旅游呀？你是做什么生意的？“

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我跟媳婦開了個小店，我是煮冒菜的。”頓了一下，男人指了指身旁的女人，搔搔頭繼續(xù)說：“我煮，她賣，然后倆人一塊洗碗，收攤了再一塊數(shù)錢?！?/p>

男人語罷，讓一路疾行的旅行車似乎將行駛速度放緩了一些，車上的歡聲笑語也漸漸地安靜了下來。劉老師滿心沒料想到的表情，臉上像畫了一個巨大的問號，她扶住下滑的眼鏡架向上推了推，問男人，“那生意還好吧？”

男人說：“好。除去水電房租，一個月能掙四千多。我們留一千，剩下的全寄給老家的孩子，為了多掙點錢，我們不能在身邊輔導(dǎo)他功課教育他咋做人，他爺爺教不了他，娃兒現(xiàn)在學(xué)壞了，是我們對不起娃兒?！?/p>

司機行車的速度從緩慢變得更慢，車上的氣氛從靜變得更靜，窗外的景色如同靜止了一般，只聽見電視上依依呀呀播放著擾人清夢的網(wǎng)絡(luò)流行歌曲。話至此處，任誰都看得出男人是個靦腆的性子，不善言辭，更像是個憨厚老實的陜北漢子。劉老師不再用解決困惑的語氣發(fā)言了，這次她關(guān)切地詢問，“大哥你這次是帶嫂子出來玩的？”

男人下意識地抓緊了女人的手，像個考了零分的學(xué)生一樣難為情地看著劉老師。他說：“來西藏這么久，每天忙著做生意，除了幾個公園，哪都沒去過。今天是她（指女人）生日，聽人都說羊湖好，就帶她出來看看。這看過了就是不一樣，真美?！?/p>

樂不可支的導(dǎo)游接過了男人的話頭：”大哥，這羊湖還沒到呢！”車上沉默的人頓時嘻嘻哈哈地笑出聲來，男人也笑了，他說：“對對對，還沒到，還沒到，可這路上的風(fēng)景也巴適，出來看看，真挺好。你們常出來旅游的人，說話也跟我們不一樣，聊得是這兒的山那兒的水，我們也插不上話，光聽你們說，這心里就挺高興，你們接著說唄，我們樂意聽，權(quán)當(dāng)長見識。”

車上剛起的笑聲又弱了下去，之前聊到了山山水水的人仿佛聽見了什么燒紅了耳根的話，不再高談闊論，一個個低下頭只在鄰座之間彼此喁喁私語。滿腹心事的劉老師沒有再與他搭話，能言善道的導(dǎo)游也關(guān)掉了麥克風(fēng)，坐回了座位里。這一次沒有人再問他什么，也沒有人再興致高昂地談?wù)撝迮_山上的云和九寨溝里的水，旅行車又陷入了剛出拉薩市時催人入眠的沉默。唯有在記者的耳機里，吳青峰用落花一般的聲線對我唱：闔上了過往，夢境活成河流，我此刻的樣子，見風(fēng)仍然是風(fēng)。

幾分鐘后，大巴車到達了羊卓雍錯湖畔。這里的確是圣湖，美麗得不容人眨一下眼。女人下了車后發(fā)出一陣驚呼，身旁的男人形影不離地攥緊她的手，看著眼前宛如一剪碧色綢帶的羊卓雍錯在湛藍色的天空底下蕩漾出銀色的光波，他附和著女人的贊美聲，答了一遍又一遍，認真地“嗯”完了又“嗯”，仿佛回答女人的話就是一個莊重的儀式。記者看見劉老師在這一對煮冒菜謀生的夫妻身后虔誠地摁下了快門。這一定是這趟旅行中最美的照片。不遠處，羊湖溫柔地躺在群峰的懷抱中，狡黠而熾熱地與我對視，我們像兩個在大人口袋偷到了糖果的小孩，共同分享這個美好的秘密。湖水長天一片湛藍，我們只聽、不說，從頭到尾，不發(fā)一言。

遙望身后的雪域圣湖，男人感嘆，這趟旅行，他和女人一人350塊，沒有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