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說,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這些人類黎明時代的古老浩嘆,羅桑和尼窮可能并沒有聽說過。但他們對河流卻更加熟悉:他們是拉薩河上牛皮船的船夫,從黎明直到黃昏,他們的“亞郭”(藏語“牛皮船”之意)浮動在拉薩河古老的波浪間。
雙肩擔起的歷史
自從拉薩成為城市,橫跨拉薩河水道的航線即已存在,如此算來,尼窮和巴桑他們的父親、祖父、祖父的父親,一直到他們所無法回憶的古代,都是拉薩河上的船夫。
他倆今年都是43歲,拉薩河以南的柳梧村村民。五六年前,隨著拉薩火車站和柳梧大橋的建成,他們的生活和古老的職業(yè)發(fā)生了徹底的改變。
尼窮說:“我對拉薩河是越來越不懂了。已經(jīng)到了5月,河水卻只有那么一點點?!?/p>
僅僅在10年之前,他們的生活依然保持著中世紀的古老節(jié)奏。每天黎明,尼窮和巴桑將牛皮筏子背到距離村子數(shù)百米的上游。能載20人的牛皮船以4張半牛皮縫制,卻并不沉重。尼窮說,如果不起風,還是很輕松的;一旦拉薩河上起風,牛皮船就會像風箏一樣搖搖擺擺。豐沛的拉薩河,養(yǎng)育了肥沃的河谷。從吐蕃時代開始,偉大的文明就承擔在船夫的肩上,渡過河流。夏季水大,要20分鐘才能渡過;而在枯水季節(jié),只需5分鐘即可抵達。拉薩河以其榮枯標志著西藏古老歷史上一道又一道的年輪,吟唱著永恒的節(jié)奏。
柳梧的村民和祖輩一樣,扶著牛皮船幫,多少有些緊張地渡過河流,前往對岸金色的拉薩。晚上歸來心滿意足,或者微微酒酣的老鄉(xiāng)同樣搭乘牛皮船渡過拉薩河的波浪,回到早已暮色西沉、四野茫茫的家鄉(xiāng)。
2006年,隨著柳梧大橋的通車,他們不再是牛皮船的船夫,傳承千年的職業(yè)就此中斷,似乎這條河流上從來就沒有過牛皮船。同年,柳梧新區(qū)開發(fā)全面開始,柳梧村的古老節(jié)奏似乎絲毫沒有存在過。
改變的到來是怎樣的?巴桑回憶,他擺渡時和滿船的老鄉(xiāng)熱烈地討論遠方正在興建的柳梧大橋,結論是今后將不再有牛皮船擺渡。而對于細心的尼窮,這個征兆來得更早一些:他曾經(jīng)載過無數(shù)的人渡過河流,直到有一天他載上了幾個背著儀表的人,這些人不到河對岸,卻要到河中心的小島上測繪。這個前所未有的舉動,讓尼窮深思,他打聽出來,這些人將在拉薩河上興建一座大橋。
2006年青藏鐵路通車,2007年柳梧大橋通車。一兩年之內(nèi),這些莊稼漢和漁夫們搖身一變,成為了貨車司機。如今尼窮和巴桑一樣,都擁有一臺載重汽車、一臺客運小車。他們分別有2個和3個男孩,尼窮的孩子都在讀高中,巴桑最小的孩子還在讀小學四年級;尼窮的妻子在拉薩打零工,巴桑的妻子是清潔工。兩家的生活彼此相似,他們的生活軌跡如同原先那兩只牛皮筏子,并肩向前。
巴桑有時想,如果當了一輩子船夫的父親還在,會對如今的生活做何感想;他接著又想到,如果還是在古老的時代,如今讀高二的17歲孩子,也該到了學劃牛皮船的年紀。這不但是個苦力活,還有硬技術,當年的尼桑足足和父親學了5年,才從父親日漸老邁的肩膀上接過了沉重的牛皮筏子,背在背上。一根船槳橫卡在胸前,另一根槳撐在腰后,仿佛背起了整條河流的歷史。
車隊新舵手扎西
我們找到巴桑時,他在柳梧村的一個無名茶館喝茶。這里早已不見了田野,但是柳梧村的村民依然依據(jù)古老的習俗圍著矮桌坐下,他們之前是農(nóng)民和船夫,如今都是司機。柳梧村引以為傲的載重汽車虎視眈眈地盤踞各個角落。
柳梧的司機們相向而坐,排成兩列,仿佛這里依然是柳梧村古老的牛皮船,在時代的巨濤里載沉載浮。巴桑坐在最前面,也坐得最高,他頭發(fā)零亂,撅著嘴唇,仿佛這里依然是一條牛皮船,他依然是船夫和舵手。從劃船的時代開始,他就被鄉(xiāng)親稱為“兔子”。他很不喜歡這個外號,而且很不耐煩回答問題,急速地抽著一根又一根煙。
拉薩河就在幾公里之外,可是他們談起這條河流時,那仿佛是一條久已消失的河流,一條無法觸摸的河流;之前他們一年才能去拉薩一兩次,如今每天都可往返許多次,但是他們談起拉薩,也仿佛更加遙遠。路途越近,距離卻越遠。
“以前我們村的土地在拉薩河邊上,雨季時澆水最方便,拉薩河水越大我們越喜歡。村里還會定期要各家出勞動力,疏通直通拉薩河的水渠?!?/p>
“全村人過年的時候要去拉薩朝佛,都換上漂亮的新衣服,坐上牛皮船到對岸去。有時候夜里有人得病,那是不管下雪或者下雨也要馬上過河的?!?/p>
巴桑還記得鐵路貫通的那一天,全村出動,像朝拜一樣觀看這個巨大的機器滾滾駛來。他們不知道,這將永久改變他們隨河水漲落一般波動的古老節(jié)奏。之前他們是農(nóng)民,躬耕于青稞田中,心中夢想著金色的拉薩;如今他們整天盤桓在火車站廣場,盤算今天的生意和還清汽車的貸款。貫通的柳梧大橋,卻讓他們和拉薩河更加遙遠,這條母親河在他們的心靈和視野中逐漸遠去。
尼窮和巴桑認為,當司機和劃牛皮船有相似之處,以前是擺渡在河的兩岸,如今則在火車站和柳梧新區(qū)之間來回。同樣是固定的航線,同樣需要耐心。牛皮筏子用了一年就要重新制作,汽車也要定期修理。生活并沒有停擺。
“我從沒有坐過火車。”尼窮說。
“以前種地的時候,今年收成沒有明年有,不著急的;現(xiàn)在心里有時候很著急?!卑蜕S贮c燃了一支煙,打算抽完就出車。
一個人撫弄著他亂糟糟的頭發(fā),吹著口哨走過,特意用胳膊肘撞撞大家,還大聲吆喝著自己編造的英語——這是扎西,28歲,他是柳梧村車隊的新舵手,是全柳梧村216臺載重車和14臺挖掘機的總調度。
扎西開車帶我去一處工地,他吹著尖厲的口哨叫幾輛正在施工的挖掘機停下來。因為在柳梧地區(qū)施工,必須使用當?shù)卮迕竦脑O備來施工,這關系到柳梧村父老的根本收入。
我們遠去的河流
小小的柳梧村的藏式民居已經(jīng)被四處興建的居民小區(qū)和辦公區(qū)重重掩蓋。柳梧村村委會辦公室懸掛著柳梧村未來的規(guī)劃圖,上面是精品商業(yè)街,有歐式風格的紅磚小樓和街心花園,古老的山脈在遠景中已經(jīng)消失,精品店的名字是“普契尼”和“馬天尼”之類的名字。尼窮和巴桑匆匆告辭,他們的妻子和姐姐在一邊焦慮地等待。他們很忙,他們還不能休息。
柳梧依然保存著其古老的慣性,人們依然喜歡聚在一起。年輕人打牌,老人則沉醉在烙餅的清香中。這個以汽車運輸為主業(yè)的村莊,有的人還清了貸款,有的人則沒有。生活依然是一條河流,泥沙俱下,在柳梧滾滾向前。焦慮的依然焦慮,輕松的不改輕松。你若想真正看到某一朵浪花如何開放,就會發(fā)現(xiàn)你所看到的總是瞬息萬變的河水。
尼窮說,如果牛皮船行在河流中央,發(fā)現(xiàn)漏水,只需找到一個碗倒扣在漏處,船只就會安然渡過河流。凡是河流,總需要渡過,所需的可能只是一個倒扣的碗。這是尼窮的哲學,這也是拉薩河的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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