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的烏鴉

　　烏鴉是奇怪的鳥，它生活在森林和草原的邊緣，以小蟲和種籽為食。如今的烏鴉已是喜歡在人類居住區(qū)的老樹上筑巢棲居，成為人類的鄰居了。

    從尼木到曲水的公路邊上，有一個達嘎村，村里有一片核桃樹。我騎馬走過村莊時，公路上正傳來汽車馬達聲，但見核桃樹頂騰飛起一片黑色的云朵，直沖藍天。我走到一棵核桃樹下仰望，但見交錯的枝椏間筑有許多巢，數(shù)到九十幾時眼一花，就是數(shù)不清。

    說起筑巢，烏鴉可說是一流高手，它的巢分7個層次，每層用不同的材料，越往里邊越精細，最內(nèi)一層最柔軟上面嵌著殘碎玻璃、瓷器片等發(fā)亮光的材料。烏鴉不都在樹上筑巢，有一種草原地鴉，灰色，只有麻雀大，它就寄居在兔鼠的洞里，形成“鳥鼠同穴”的奇觀。

    烏鴉的智商頗高，又能適應(yīng)環(huán)境，更奇特在于它的嗅覺特別敏銳，它對尸體和血有著本能的感應(yīng)。牧場上宰殺牲畜時，烏鴉能從百里外尋覓而來，天葬場招禿鷲時，成群的烏鴉也一起飛來。藏族民歌里有“兇惡的黑嘴烏鴉猛地撲來，以為是尸體要啄我的眼睛。”

    初到草原時，我愛仰臥在草地上凝視藍天白云。牧民見到就要熱情告誡“別睡著了，當(dāng)心烏鴉飛下來啄眼睛?！蔽覜]見過被啄去眼睛的活人，卻見過被啄瞎的牛羊。烏鴉真是家畜的“天”敵。

    這類事說怪也不怪，物競天擇是生存法則，怪就怪在藏族對烏鴉的心態(tài)，以及他們撰寫的有關(guān)烏鴉的歷史傳奇上。烏鴉渾身烏黑，叫聲不動聽，世界上許多民族都視其為不吉祥，漢族出門上路烏鴉當(dāng)頭叫就會因喪氣而返回；英國人認為烏鴉在誰家門前叫，誰家就要死人。莎士比亞筆下的奧賽羅就說：“呀，它來到我的記憶之中，就像一只不吉利的烏鴉飛到了家里?！倍谕罗?，高原藏族奉烏鴉為預(yù)卜吉兇的神兆鳥，無獨有偶，漢族古語里稱太陽為“金色的烏鴉”，古代的一些民族也都曾經(jīng)崇敬它。

    佛教傳入西藏前，高原民族信仰原始本教，本教認為萬物有靈，認為宇宙萬物，從星辰沙礫到水草木石都是生命，所有生命的精靈能互通互換，具有“萬物再生”、“生命轉(zhuǎn)化”的樸素觀念，他們對周圍的生命既有“一視同仁”的平等精神，又能特別認真、細致地不斷觀察研究。在藏族古代神話里，有許多都表現(xiàn)了對鳥類活動獨特觀察和無限神往。有一則神話就認為，整個宇宙就建立在大鵬頭上；另有神話認定人類的莊稼人，如穿衣、建房、采集種籽等，最初都來自對鳥類活動的認同或模仿。在這樣的背景下，藏族的文人和民間藝人共同撰寫出一部烏鴉的歷史——從神鳥到災(zāi)鳥。

    現(xiàn)藏巴黎圖書館的藏文文獻T·1045號《以烏鴉的叫聲來判斷吉兇》的文書，全文分兩部份，開頭是詩歌形式的序言，第二部份是把時間、地點縱橫交錯來檢查吉兇的占卜表。序言開宗明義地贊頌說：

    烏鴉是人類怙主，

    傳遞仙人神旨。

    藏北系牦牛之鄉(xiāng)，

    于該地中央，

    她傳達神旨翱翔飛忙。

    又說：

    烏鴉系神鳥，

    飛禽展雙翅，

    飛到神高處，

    目明耳又聰，

    它精于神靈秘法，

    無一不能通達，

    對它務(wù)必虔誠。

    這類贊詞充分肯定了烏鴉的神性使命——充當(dāng)人與神間的使者。這份文獻的表格中把時間分為10段、方位分為9方，并總結(jié)判斷吉兇的主要訊號為“嚨嚨（之聲）表吉祥；嗒嗒（之聲）表無恙；砸砸（之聲）表事吉；卓卓（之聲）表財旺；依烏依烏（之聲）危難降?！钡聡鴮W(xué)者費勞爾對這個文獻首先做了研究分析，并指出第二部份的民族學(xué)、文化學(xué)和考古學(xué)的意義是：“這一卷中的思想與印度的關(guān)系不大，而頗多受到漢人的時間和方位觀念的薰陶?！边@也說明了：自古以來藏漢文化交流的密切、深入、普及的狀況。

    但后來烏鴉成災(zāi)鳥了，這種變化是幾時發(fā)生的？又是怎樣發(fā)生的？這在典籍中可以找到一些線索，而民間傳說中才有具體記載。這生動地體現(xiàn)出藏族文化觀念和文化心態(tài)的某些特色。

    我們讀到的已譯成漢文的藏族典籍里，對烏鴉有較多記載的當(dāng)推薩迦系傳人的著作。成書于1629年的《薩迦世系史》里記載：“一次，大自在者（扎西堅贊）在去拉薩朝拜的路上，乘船過拉薩河時，見此船快要翻沉，大師遂向上師桑杰仁欽進行猛力供養(yǎng)后，木船碼頭上出現(xiàn)了一只烏鴉，解除了恐畏。”同時還有則記載：當(dāng)達欽卓洛堅贊為重修三屆依怙塔而找不到舊址時，“忽然間，有一只叫聲悅耳的烏鴉，一邊叫著一邊落到現(xiàn)今該塔所在的冬納小山上，用嘴不停地啄山上的崖土，同時發(fā)出鳴叫。”他果然在烏鴉叫處找到塔瓶碎片和塔基。這時仍傾向于把烏鴉敬為神明。

    但是在薩迦班智達貢噶堅贊的名著《薩迦格言》里卻發(fā)現(xiàn)了不同的傾向。在王堯先生譯的《薩迦格言》里，我們讀到了十多首以烏鴉取喻比興的詩，贊烏鴉為神的一首也沒有，雖不贊頌，但客觀地說明某種道理、沒有明顯褒貶傾向者只有一二首。如

    有錢財而無福澤，

    吝嗇鬼無福享受；

    當(dāng)葡萄熟的時候，

    烏鴉常生嘴瘡。

    假若敵人來皈依，（褒中有貶）

    應(yīng)獲供養(yǎng)和贊美；

    烏鴉投奔了老鼠，

    獲得平安和幸福。

    還有含貶斥和否定之意的，喻烏鴉為“誹謗者”、“自相殘殺者”、送梟王之命的“壞師、復(fù)仇者”，以遣責(zé)和詛咒，如：

    惡人把自己的過失，

    總是往別人身上推諉，

    烏鴉把吃過臟東西的嘴，

    總是往干凈處使勁磨蹭。

    當(dāng)然薩迦班智達是佛教的大學(xué)者，對烏鴉采取了理性的批判態(tài)度，但可證明烏鴉的神使地位已完全動搖了。那么這是否說明佛教排斥烏鴉呢？不是的。佛教傳入西藏后，在與本教相斥又相吸收的過程中，對烏鴉也采取了“統(tǒng)戰(zhàn)政策”，在薩迦寺的宗教羌姆舞中，就有黑色的烏鴉面具，有烏鴉舞步，并且把“會飛的黑色面具”作為鎮(zhèn)寺之寶。那又是為什么呢？《格薩爾王傳》中多次描述了烏鴉的形象，其中《霍嶺之戰(zhàn)》中刻劃了“神鳥＋災(zāi)鳥＝過渡型烏鴉”的文學(xué)形象。

    該史詩一開頭就說：白帳王為娶天下美女為妃，派烏鴉、孔雀、鸚鵡、白鴿去天上海上尋找美女?？兹傅炔辉溉堑谩俺霰鴦游洌煜麓髞y”而各自飛回家鄉(xiāng)，只有烏鴉“飛到天上梵天宮，飛到半空山神殿，飛到海底龍王宮，飛遍南瞻四大部洲。”終于在花嶺國發(fā)現(xiàn)了“愛與美揉成的謎________格薩爾王妃珠牡。珠牡雖只給它“快抓一把土灰撒過去”的驅(qū)邪待遇，它仍偷走珠牡的寶石戒指，自夸“我的翅膀是幸福的風(fēng)帆，帶來的喜訊如同旖旎的夢幻”，得意洋洋地報喜。但它表現(xiàn)得很無賴，一再要價，終于惹怒了白帳王，挽起寶刀搭上神箭將射之時，它才一副受寵的奴才般報喜。這使霍爾白帳王入侵嶺國，搶奪珠牡，格薩爾王鎮(zhèn)壓霍爾，讓白帳王背著馬鞍，凱旋回國。民間藝人還為這一轉(zhuǎn)型期的烏鴉畫了幅寫生：

    黑嘴黑爪黑腦瓜，

    一雙賊眼胡亂瞅，

    嘮嘮叨叨拌嘴巴，

    說不盡天下罪惡話。

    這就剝?nèi)チ藶貘f的神性，神力，不讓它再擔(dān)任人神使者的神職，寫盡烏鴉是災(zāi)鳥的面目。反映出當(dāng)時社會文化思想的交鋒和交融，反映出當(dāng)時群眾的世俗心態(tài)，也從側(cè)面反映佛教傳入西藏后，跟本教相斗爭又相吸收，形成佛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實際情況。

    烏鴉為什么會由神鳥墮落為災(zāi)鳥的呢？在藏族民間故事《被懲罰的烏鴉》是這樣說的：烏鴉曾是神鳥，充當(dāng)神和人之間的使者。它把人送給神的餅子送給神，卻忘記告訴神烤餅的技藝。后來烏鴉又受人之托，向神提出三個請求，并得到了神的允諾。回來的路上它停在樹和石頭上休息，把第一個“一年四季如春”給了石頭；把第二個“青稞種一年就年年結(jié)果”給了樹。飛回人間騙人說：“神沒有允諾人的請求。”但這一謊言不久就被識破，烏鴉受到了嚴厲的懲罰。它不但丟掉了使者的職務(wù)，而且沒有了窩，一夜要從樹上掉下九次，經(jīng)常脫毛，渾身惡臭，成為人人厭惡的“不吉祥的災(zāi)鳥”，受到人的驅(qū)趕。烏鴉也總是找機會嘲笑人。一個獵人狩獵時，被樹技掛掉了帽子，巧嘴烏鴉就作歌嘲弄：

    嘎嚷，嘎嚷，

    有件事要問問你：

    頭上氈帽真好看，

    可是城里買來的？

    要是你還要個新的，

    我們家鄉(xiāng)更便宜。

    嘎嚷，嘎嚷，

    你今天空轉(zhuǎn)一天渴又餓，

    是你不安份自找的。

    這也可看做烏鴉自我嘲弄。而人對跟烏鴉的交惡也做了自我嘲弄，_這就是民間故事《鋸樹趕烏鴉》，意思是某家門前的樹上有窩烏鴉，總來偷東西很討人嫌。主人以為把樹鋸斷了烏鴉就會摔死，結(jié)果鋸斷的樹砸在自己頭上，弄了個鼻青臉腫。光憑主觀意愿辦事的人，總是要干糊涂事的。

    高原民族的創(chuàng)造智慧和才能，使人驚異不已，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們對周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密切關(guān)注，以及對身邊生命的無限關(guān)愛，對并不令人喜愛的烏鴉，也能一視同仁地給予關(guān)切和觀察，并以理性的態(tài)度作了描繪和書寫、記載，這就是藏民族頗具特色的自然觀、生態(tài)觀，也是形成至今西藏高原仍是世界生態(tài)環(huán)境較好的文化根源吧。